戴
云也退
传统的读纸书,是有一定的仪式感的:沐浴净手,手里拿一把刀,因为书的边缘是不裁切的,读到哪里,需要用刀裁到哪里,读多少裁多少。国学大师南怀瑾,是一个极其谦卑的人,他写了一本书叫《论语别裁》,书名就很谦虚,说我的书写得不好,你们读的时候别裁开,免得让我丢人。
可是南怀瑾的文集浩浩荡荡,你总不能让人都买回去但不好好看吧?所以实际上,别裁反而会怂恿人去裁。对此南怀瑾也没办法,只是说过一句名言:如果爱,请深爱;如果裁,请自裁。
裁纸裁书,那是在有纸书之后,但是裁这种仪式,则很早就有。土+戈的组合,表示将一样东西固定住,以金属器具操作。单位里有切纸刀的,可以去看看那个东西,它就是这么个造型,右边是刀(戈),上方的夹子固定住纸。
类似的,在栽字中,你看到古人把树木切开小口子,往里面放进幼苗,再使用农具固定,也就是嫁接;在载字中,你看到人上了车被带着走,这个人是被兵器看着的,表示他是囚犯,当然他也可以是士兵,自己拄着兵器。反正,士兵与囚犯的区别也不大。
所谓的仪式感,在一种意义上说,就是(当众)固定住一样东西,然后对它发力。你去健身房,看到有些吃饱了撑的的人踢打沙袋,你不会觉得这里有什么仪式感;可是,在衙门门口,在庙会上,在练兵场上,你看到擂鼓,却会产生肃然的感觉。因为沙袋是活动的,而鼓是固定在地上,是静止的。攻击活动的东西是不高档的。射箭是高贵的运动,移动靶射击就逊色很多,至于双向飞碟,奥委会一直在考虑撤销这个项目。
武松则是另一个例子。说到武松,人们画下来的肖像,都是他骑在老虎脖子上,挥拳头的那一幕,因为那时老虎被武松用大腿夹住,只是挨打,因此产生了仪式感。没有人会画打完老虎之后坐在路边嗑降压药的武松,因为那没有什么英雄气概。
《荀子》里有一句有名的话:水则载舟,水则覆舟,这里的载,是说水先托住舟,然后推动它行走。那么,载字为何又变成记载的意思呢?那就表示一个事情发生了,它在时间里固定下来,我们要用笔(戈)记录。你看到史载、据报载,就觉得这件事情一定是确凿的了,严严实实铁证如山,这就是那个戈字在起作用。
其实史载也得是人写的,哪怕用金属的器具勒石,刻在石头上,也还是得由人来操作。文天祥《正气歌》里有个名句:在齐太史简,在晋董狐笔,歌颂史官的正直不阿。但是,齐国太史和晋国董狐,他们秉笔直书的都是大臣弑君的事情,咔嚓一下,闹出人命了,他给记载下来。
百分之99.9以上的历史,都是不能凝聚为这种历史时刻的,那就无法通过记载来表现它的分量。17世纪中期的英国内战,多少厮杀,血流成河都不作数,非得在1649年1月30日杀掉了国王查理一世,人们才觉得,啊,见证历史了。
这类仪式感的集大成者,或者说巅峰体验,就是戴。
戴字的土戈结构下面是个異,看甲骨文就知道,这是一个人举着面具,手指头都看得清清楚楚。面具挡了脸,这是行巫之人,他被固定在一个场所里:上面有顶棚,周围有人持戈而立多么庄严,而巫人在其中举起面具。
戴就这么产生。它本来就是一个仪式,当众向头面部举起一样东西,就好像西方的加冕,而这个面具或者冕,古时往往是一个众望所归的人。《史记》里说,舜帝当首领的时候,征服了各方众多的部落,于是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,在这里,人们不仅把舜帝的功劳高高举起,而且是像面具一样,挡住脸的,这意味着让舜帝来代表自己的脸面,也可以说,为自己这一族冠名。
虽然戴成了一个平常的动作,可它还是保留下不少的仪式感。感戴,说你不仅感谢一个人,你还情愿附庸于他,由他来代表自己;戴罪立功,说你要把罪人的身份顶在头上,去建立功勋,类似于捧着亲人的遗像去杀灭仇人;不共戴天,表示一种最为正式的翻脸,双方不仅不会复合,还要各自纠集军队交战,比如你和太太经常拌嘴,说我们不共戴天就过分了,而应该说我俩尿不到一个壶里。
常听现在的幼教专家说,要给生活增加些仪式感,从而熏陶孩子。那怎么增加仪式感呢?可以教娃用这几个土戈结构的字造句。比如这样:今天,爸爸载我们去郊外栽树,我们要感戴爸爸,免得他下次拒载。
日常语言,要多多引导。如果娃回家说刚才我栽了个跟头,你要好好表扬他。栽跟头,表示脚下固定着,身体倾倒下来这是个有仪式感的画面,比我摔了一跤强得太多。不过呢,他若是脚底打滑,再摔个屁股墩什么的,你也就不必强求,赶紧查查有没有外伤就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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